得到了梁萤厚黑学的真传, 李疑并没有立马把取消土地均分的告示贴出去,而是暗搓搓找到程大彪,让他吹股歪风。
这不, 程大彪最喜欢干火上添油的事了。
他们是本地人,跟市井里的街坊邻里熟络, 某差役吃醉酒同亲友发起了牢骚,提了一嘴土地均分的事,多半是黄了。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大瓜, 那亲友很是惊诧, 连忙问他道“周二你是不是吃醉酒了,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
周二郎抱怨道“这阵子我们这些当差的都烦死了,那李县丞极难伺候, 跟吃了炮仗似的, 动不动就发脾气,搞得底下的兄弟们怨声载道。”
听他这一说, 亲友愈发好奇,“李县丞我曾见过, 白面书生, 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怎么就暴脾气了”
周二郎摆手,“人不可貌相。”顿了顿, “我猜测,他多半是因为没法兑现承诺才把气撒到我们的头上。”
这话听得亲友一头雾水。
于是周二郎把李疑等人在乡绅跟前受挫的来龙去脉八卦了一番。
他嘴里净是埋怨,吐槽李疑他们异想天开。
现在谁不知道土地金贵, 居然妄想拿张县令贪污的那两千贯去换乡绅富商们的田地,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亲友听得心情复杂。
周二郎故意落井下石道“有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这回多半被打脸, 所以才把怨气都发到我们这些差役头上,真是晦气。”
见亲友面色不大好,他举杯道“来,接着喝。”
当天晚上亲友回去跟自家老娘说起这茬。
妇人都爱八卦,第二天巷子里就开始流传府衙要取消土地均分的小道消息,引起众怒。
大家都觉得公家不靠谱,说好的事情又办不到,到底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朝廷的公信力。
而另一边听来的消息又不一样。
说公家手里没有钱,只得动用张县令贪污的赃款去回收乡绅们的土地,好言好语说尽,结果被乡绅们集体嫌弃。
乡绅商贾手里的土地很是值钱,要八贯一亩起步,数千亩地就是几万贯。
公家没有钱银回收,又不敢动用之前缴纳的公粮,那些粮要保住官差兵丁吃饭,毕竟需要他们守住城池。
这样一来,公家拿不出钱回收土地,政令就只有取消了。
人们听说那群土匪居然这般窝囊,无不嫌弃。
有老媪耍横道“什么狗屁公家还曾干过土匪呢,他们手里不是有兵吗,哪轮得到乡绅商贾们愿不愿意”
一妇人跟着附和,“说得是,你看朝廷,什么时候跟我们打过商量了”
她旁边的年轻郎君也道“到底窝囊了,成不了事。”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公家没出息时,一老儿冷哼道“就你们能耍横,我且问你们,那些兵是什么来路”
这话把众人问愣住了。
老儿露出目光短浅的表情,“公家手里的那些兵大多数都是咱们安县人,你叫他们帮外人去对付本地的乡绅,不是岂有此理吗”
妇人听得着急,“可是土地均分咱们老百姓得利啊。”
“对对对,一人能分两亩呢,并且刚出生的孩子都有一份,还不分男女。”
“是啊,倘若全县的田地都归于公家,以后租种就只需缴纳三成公粮了,可比以前的七成划算。”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就分地这个话题讨论起来。
他们一边嫌弃公家画大饼忽悠,一边又恼恨那些乡绅商贾霸占着田地不愿配合放手。
两边都骂。
没两日取消土地下放的小道消息就跟瘟疫一样传播得极快。
前脚人们才欢天喜地,结果转头就被泼了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巨大的心理落差令他们极不平衡,一边骂那群土匪没本事,握着兵还软蛋。
一边又咒骂那群乡绅商贾吃人不吐骨头,租他们的地要交七成上去,恨不得把佃农扒皮拆骨,委实叫人憎恨。
眼见还有半个多月就过年了,本以为能欢欢喜喜,哪曾想是场空欢喜。
这不,趁着底下人们气恼时,李疑火上浇油,让程大彪把取消土地下放的告示贴出去。
程大彪有些怂,嗫嚅道“李县丞,真往外头贴啊”
李疑点头,暗搓搓道“你尽管贴,把老百姓的怒火烧得越旺越好。”
程大彪差点哭了。
他后知后觉回味过来,当初梁萤请他们吃酒时曾说过要上刀山下火海,合着就是为了这茬儿啊。
见他打退堂鼓,李疑幸灾乐祸道“你若不放心,就多带些人出去护着,免得挨了打。”
程大彪哭丧着脸,发牢骚道“这都是什么破差事啊”
牢骚归牢骚,事情还是要办的。
以前他贴告示尤其高调,这回却跟孙子似的偷偷摸摸。
不曾想,早就有百姓暗暗盯着了。
他万万没料到,刚一走到告示墙跟前贴上告示,就被一群盯梢的百姓围了上前,人们纷纷问他是不是要取消土地下放。
程大彪不敢回答,只道“你们自个儿看”
一脾气暴躁的男人破口大骂道“你个狗日的龟孙儿,什么破公家,出尔反尔,把我们当猴耍不是”
这话激起了人们的愤怒,纷纷冲上前要打程大彪泄恨。
他连忙抱头避开,不少差役赶紧围上前护住他。
人们扭打到一起,吵吵嚷嚷,闹得很是凶悍。
程大彪不幸挨了一拳头,顿时气恼不已,暴粗口道“我操你大爷,你们拿我撒气算什么鸟我就是个跑腿儿的,跟我闹有什么用”
一老儿应道“你程大彪就是个狗腿子合着那群土匪来坑我们这些同乡,打你不冤”
程大彪被气得够呛,撒泼骂道“你这老不死的既然知道公家是一群土匪,你凭什么让他们掏几万贯送给那些乡绅商贾啊
“你们这些屁民又不是他们的娘老子,他们凭什么要惯着你们”
一妇人大声吵嚷道“你是官差,怎么还骂人了”
程大彪额上青筋暴露,咆哮道“我就骂人了怎么着,一群没脑子的蠢货,妄想着从外面来的土匪给你们掏钱银供着你们,不是笑掉大牙吗”
他越骂越上头,甚至口无遮拦道“动动你们的猪脑子,你愿意掏自个儿的腰包给乡绅买地分给大家吗
“明明是为着你们好,反倒过来咬人了。
“你们这么横,这么不得了,怎么不去咬那些乡绅富商啊,交七成租子被他们坑得嗷嗷叫,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一堆贱骨头,活该”
这话骂得委实恶毒,戳到众人的痛脚,全都炸锅了,要打死他才善罢甘休。
衙门里的李疑偷偷从门缝往外探情形,不一会儿程大彪跟丧家犬一样朝这边跑了过来,连滚带爬。
众人一窝蜂按了上来。
程大彪差点吓尿了,连忙喊道“李县丞拉我一把”
李疑壮大胆子开门上前把他拖了进去,在众人冲上来之前把大门给关了。
紧接着,外头传来激烈的撞门和吵嚷声。
里头的人们全都紧绷着神经,大气不敢出。
程大彪捂着撕破的,顶着一个熊猫眼,骂骂咧咧道“那群刁民,全他妈是一群软蛋,只知道在衙门口狂吠,有本事去找乡绅吠叫啊,跟我叫嚷有什么用”
李疑暗搓搓朝他招手,“过来。”
程大彪屁颠屁颠走上前。
二人行到角落里,李疑附耳嘀咕了几句。
程大彪顿时两眼放光,“捅娄子,我最擅长。”
好不容易等到外头的叫骂声消停了,人们这才长吁一口气。
结果第二天早上李疑被门口的情形气得不轻。
那帮刁民不仅在衙门口烧了一堆纸钱,还泼了不知是鸡血还是狗血到大门上。
这还不算,甚至还有大粪
李疑被那片狼藉恶心得连早饭都吐了。
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诚不欺我
这事确实如梁萤所料,取消土地下放的告示贴出去后,激起了千层巨浪。
人们原本盼着欢欢喜喜过大年,结果这么一弄,全都垮着一张脸,通身都是戾气。
当消息传到乡下时,这群最大受益者集体炸锅。
想起当初梁萤在群众中塑造出的女菩萨形象,一夕间变成了千夫所指。
乡民们被戏耍的熊熊怒火愈演愈烈。
他们被朝廷权贵富人踩到脚下这么多年,原本已经麻木不仁。
可是那群土匪忽然给了他们爬起来的希望,结果转头却成为一场闹剧,怎能甘心
被压抑多年的满腔怒火在这一刻疯狂爆发。
人们把气全都撒到里正头上,纷纷拿着锄头弯刀去找他说理。
龙门村的里正顶着锅盖诉苦,喊冤道“诸位,这是上头的决策,我一小小里正,做不了主啊”
许老儿怒目圆瞪,质问道“告示都贴出来了,全县百姓都知道土地下放的事,公家怎么能出尔反尔,戏耍百姓”
围堵的乡民纷纷应道“是啊,倘若办不成,就别说大话来忽悠咱们”
“那群土匪简直欺人太甚惹恼了咱们,统统把他们赶出去”
“对对对,赶出去赶出去”
那里正心里头门清,试图替衙门辩解,说道“公家也没得办法啊,他们拿不出钱银来回收乡绅和商贾们的田地,谁愿意自掏腰包来填补这个窟窿呢”
一人应道“咱们不是交了公粮吗,他们难不成想私吞”
里正无奈摆手,“回收商贾乡绅的土地得花数万贯钱银,倘若把公粮都填了进去,衙门还怎么养官差兵丁啊,他们去喝了西北风,谁还愿意守住关应门护佑咱们老百姓的安危”
这话引得众人窃窃私语,都比先前冷静许多。
也有人质疑道“回收田地竟然要花数万贯,你莫要诓我们”
里正彻底摆烂,“嗐,就拿咱们龙门村来说,有多少自耕地,有多少是富商们的地,你们心里头没个数吗
“我听说了,乡绅们开口一亩就要八贯起步。
“许老儿你家种的地是薛家的,他在龙门村有一百八十二亩,八贯一亩就得一千四百多贯。
“咱们县这么多乡绅富商的土地,全都回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公家出不起这笔钱,又不能动用公粮,只能拿张县令贪污的那笔钱去回收,结果人家不乐意吃亏。
“说句不好听的,你总不能让公家掏自个儿的腰包去分地给你们吧,他们可是外地人,不是咱们本地的,哪能这般大公无私”
听了他的苦水,许老儿不服道“公家手里握着兵,还害怕那些商贾不成”
里正摆手,“这就是许老儿你的不是了,今天你让公家去抢别人家的私产,明日公家就会来抢你家里的鸡,你乐不乐意”
这话把许老儿噎得无语。
理正继续讲道理道“再说了,安县的兵都是咱们的子弟,怎么可以自己打自己人,窝里哄呢”
一妇人义愤填膺,“那帮商贾说八贯一亩就八贯吗,难道不能少给些”
另一妇人也道“是啊,我们租他们的地要交七成上去,已经把他们养得够肥了,凭什么要惯着他们”
听她这一说,众人全都因上交七成粮而不满。
现在那些富人因为土地的原因阻拦了村民们的利益,令他们集体愤慨。
又因着往日受他们盘剥,新仇旧恨累积到一起,爆发出空前的激烈反抗。
不止龙门村叫嚷得凶,其他村亦是如此。
在这个节骨眼上,程大彪他们私底下找人煽风点火。
一些村民经过高人指点,不怕事的纷纷揭竿而起,聚众去找乡绅商贾们理论,非要让他们讨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