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负疚(2 / 2)

医品娇娘 李子谢谢 13156 字 4个月前

李悠悠欢快地将小手放入赵士程的手中,只觉温暖如一团火焰。当大手握住小手的那一刻,命运的红绳再也无法将二人分开。赵士程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苦苦追寻的婉妹妹不过是水月镜花梦幻泡影,就算月老牵了红绳,亦不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命中注定和他纠缠不清的这个人竟是身边这小小女娃,赵士程想不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初识李悠悠的这一天,他扮演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的角色,他温暖的大手一直攥着她冰凉的小手,在南宋中叶的山阴城内走向陆三公子——陆游的家。

陆府宅邸森然巍峨,牌匾上的“陆府”二字说不尽的冠冕堂皇,正气凛然,门前两侧的石狮子更是道貌岸然,高深莫测。春日明媚的阳光下,整座陆宅排场而浮华。

赵士程紧拉着李悠悠的手,走上府前石阶,拉起门上的铜狮拉环叩响陆府大门。很快便有家丁前来开门,是一个年老的院公。

“请问公子是……”老院公从门内探出头来,一张老脸满是皱纹。

“烦请老院公通报你家陆老夫人,小生赵士程前来拜访。”赵士程想起陆老夫人曾在沈园内诚心相邀於他,择日不如撞日,他假装前来拜访陆老夫人,再伺机找到陆游,说说李悠悠的事情。

“请公子稍带,带老奴禀告我家夫人一声先。”老院公说着,复又合上陆府大门。

赵士程低头看了李悠悠一眼,李悠悠又紧闭着嘴巴,一副倔强的神情。赵士程给了她一个宽心的微笑。两人在陆府门外站了有些时候,终於见老院公重新开了门。这回两扇暗红漆的大门全都打开,老院公从门槛内跨了出来,对赵士程深深一揖,道:“我家陆老夫人正在宴客,特命老奴前来迎候公子一齐入席。”

“多谢老院公。”赵士程照旧拉着李悠悠的小手进了陆府大门。只见眼前好一派奢华园林景象,假山迤逦,湖泉清幽,亭台楼阁,树木花草,琳琅满目,眼花缭乱。赵士程的家也是山阴城里的大户人家,所以陆府的园子再奢华也不能引起他的丝毫惊奇,倒是六岁的李悠悠烟花柳巷里长大,哪里见过这样奢华气派的园子。跟随赵士程,一路行一路瞪大了眼睛看,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好奇。见她一直张着小嘴,几乎流口水的小傻样,赵士程笑道:“陆府漂亮吗?”

“漂亮!”李悠悠使劲点头。

“大哥哥的赵府更漂亮,改日带你去大哥哥那里玩,可好?”

李悠悠点点头,又摇摇头。赵士程不解:“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好是好,但是要在找到我爹后,如果今天我在陆府找到了我爹,那改日我就去赵府拜谢大哥哥的恩情。”李悠悠说得一板一眼,严肃认真,又呆萌可爱。赵士程一下就被她逗笑了。

“不要你谢,如果悠悠能找到爹啊,大哥哥就邀请你爹你娘,还有你,你们一家三口一起来赵府做客,好不好啊?”

“那可太好了!”李悠悠高兴地晃着小脑袋。

赵士程弯身轻轻刮了她的小鼻子,笑着道:“小丫头!”

二人边说边走,转眼就到了一处亭子。亭子上陆老夫人正摆了宴席和一年轻相公相对饮酒。看见赵士程白衣飘飘,翩然立於亭前,陆老夫人一面在心里暗叹赵士程的英俊潇洒、器宇不凡,一面起身应了上去,笑容可掬道:“赵公子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赵士程立即还礼,“小生冒昧前来打扰夫人,还请夫人不要觉得唐突才好。”

“怎么会呢?整好,老身正与仲高侄儿饮酒相谈,赵公子若不嫌弃,一并入席,我们三个把酒言欢,如何?”

赵士程正要道谢,只听亭子里那位年轻相公高声问陆母道:“婶娘,他是谁?”

赵士程循声望去,但见那位年轻相公身着官服,生得倒也昂藏七尺,一表人才,只是一双眼睛并不友善,眼角上吊,斜斜扫进鬓稍里去,赵士程只望这么一眼,便觉心下不舒服。

第四章认子风波

“那是我侄儿陆升之,务观的堂兄,表字仲高,”陆母先向赵士程介绍了亭内的陆仲高,便伸手向赵士程做了个“请”字的动作,道,“请赵公子入席小叙。”

赵士程略一点头,便侧头微笑着看李悠悠一脸茫然的小脸。

陆母这才注意到赵士程身边的小不点,衣着打扮并不华丽,看起来并不是出生富贵之家,但因跟在赵士程身边,她又不便揆度这小女孩的身份,便给了赵士程一个询问的目光,“赵公子,这小姑娘是……”

“我家亲戚,今日刚来山阴投亲。”赵士程谦谦一笑,便向李悠悠伸出手去。李悠悠小心翼翼将小手放入赵士程的大手中,又是那暖如火焰的触感顺着手指尖直达内心。

“如此,请赵公子和小姑娘一齐入席。”陆母说着领了赵士程和李悠悠入了亭内的宴席。

众人坐定,陆母向陆升之介绍了赵士程:“仲高侄儿,赵公子是皇家后裔,赵家是山阴城内数一数二之诗礼富贵人家。”

“士程拜见仲高兄长。”赵士程起身行礼。

“不敢不敢,士程贤弟客气了,为兄这厢还礼。”陆升之也起身回礼。

一番客气地行礼之后,众人坐定,又是一番客气地觥筹交错,敬酒之礼。李悠悠看着大人们之间不停地弯身鞠躬简直要打哈欠了。赵士程见李悠悠有些困倦,恹恹欲睡之态,心下着急,只想找个合适机会带她去见陆游,正欲开口向陆母打听陆游的下落,不料陆升之先开口道:“士程贤弟,此次登门造访,可是有要事和婶娘相商?若有,那为兄就先行告退。”

“也好,仲高,你替婶娘去找务观好好谈谈心,劝劝他,点化点化他那不开窍的脑子。”陆母道。

听了陆母颇有些沉重的话,赵士程心下嘀咕:看样子,这陆升之是陆老夫人请来游说陆游的,不知陆游遇到了什么事。

陆仲高已经起身,向陆母行礼,一身官服分外笔挺。而赵士程见陆母盯着这位仪表堂堂并身居官位的侄儿,眼露艳羡之意。只听仲高道:“如此,士程贤弟慢坐,我去找我那务观堂弟闲话家常去。”

“且慢,仲高兄稍待,”赵士程也起身向陆母告辞,“老夫人,小生此番冒昧登门也是有事找三公子,刚好仲高兄也要去找三公子,那小生就与他同往,我们兄弟三人一起把酒言欢,赏春茶话亦是美事。”说着,赵士程拉了李悠悠,对陆仲高伸手一揖,“仲高兄,请!”

陆仲高不便拒绝,见陆母也没有出声阻止,便欣然答允,“如此甚好,士程贤弟,请!”

“仲高兄,请!”

二人并肩,同穿陆府花园。赵士程一袭飘逸白衣,在陆仲高的耀眼官服旁竟被衬得分外飘逸隽永。李悠悠的小脚丫子哪里跟得上两个年轻男人的步伐,她气喘吁吁,一路小跑,几乎要在鼻尖沁出香汗了。赵士程笑起来,一弯身就抱起了她。李悠悠的身子突然离地,不禁一惊,两手本能地抱住赵士程的脖子,小脸上一双乌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盯着赵士程,赵士程目光温柔,笑容也极尽温柔。这个小女孩长得有眼缘,招人疼。

“这小姑娘是你们赵家什么亲戚啊?长得倒是分外标致。”陆仲高边走边拿眼快速扫了李悠悠一眼。

李悠悠也拿眼回视他,这头戴冠帽,身着官服的男人看起来比抱着她的大哥哥年长几岁,相貌堂堂,虽也笑容可掬,却和人有着一种距离感。李悠悠没来由对他心生排斥。

三人已经来到陆游书房,陆游正在书房内奋笔疾书,见突然闯进来三位不速之客,陆游吃了一惊,随即搁下笔,绕过书案,迎上前来,拱手道:“仲高兄,士程兄,你们怎么……”

陆仲高和赵士程相视一笑,仲高道:“机缘巧合,一起来看堂弟。”

见赵士程臂弯里抱着个玲珑可爱的小女娃,陆游欣然道:“士程兄,这小姑娘是……”

“是士程贤弟家的亲戚。这小姑娘福气好,你没见士程贤弟对她的疼爱劲?”

说话间,赵士程已经放下李悠悠,陆游唤了丫头来,吩咐道:“青碧,你带这位小小姐去找少夫人,拿些点心招待她。”

青碧道:“可是三公子,少夫人房里有客人。”

“不妨不妨,”陆游说着转向赵士程,“没有别的客人,就是今早你在沈园见到的盼盼姑娘。”

陆游一句话让赵士程眼睛发亮,心下欢喜,而陆仲高却面色骇异了一下。赵士程拉住李悠悠便随青碧走,丢给陆游一句:“务观兄和仲高兄先话兄弟情谊先,小弟去去再来。”

陆游还没开口,赵士程已经拉了李悠悠欣欣然走出陆游的书房,随了青碧去找唐婉和李盼盼。他满心里激动不已,没想到陪李悠悠找爹找娘,还能看到他日思夜想的婉妹妹,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一路思绪乱飘,胸腔里小鹿乱撞,脚也像踩了棉花,一路飘飘悠悠随青碧去找唐婉。李悠悠看着赵士程一脸傻笑,目光飘悠,心里好生奇怪,但因听到娘亲盼盼的名字,她也安心地跟着赵士程和青碧走,没有开口多问话。

而陆游的书房内,堂兄弟两人已经坐上雕花大椅,品着上好西湖龙井,却是话不投机,脸红脖子粗。

“仲高兄,你我兄弟自小情谊笃深,一直以来,兄长词翰俱妙的才名深得陆游之心,陆游一直敬兄长为治学做人之楷模,怎奈,兄长任王宫大小学教授之后,阿附了秦桧,如今又被秦桧擢拔为大宗正丞,官途似锦,可喜可贺,奈何弟与兄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

陆仲高脸色一黯,将茶杯往茶几上一掷,正色道:“秦丞相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务观怎可直呼丞相大名,如此不敬?就不怕隔墙有耳?”

陆游仰头大笑,也将茶杯往茶几上一掷,龙井的茶叶随着波动的茶水左右晃动,像极风浪里的小舟。见仲高脸色涨红,陆游笑道:“这书房之内,不过你我兄弟二人,难道堂兄还会为了加官进爵而去丞相面前告发愚弟?”

陆游这样一说,仲高倒显得不好意思起来,“刚刚是为兄小题大做了,只是堂弟,婶娘花重金在临安府上下打点,好不容易为你谋了个差事,你怎么可以辜负婶娘,执意不往临安府就职去?你对为兄出言不逊,念你年轻气盛,为兄不会和自家兄弟计较,但是,务观,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婶娘一片爱子之心啊!”

陆游面上依旧挂笑,但心里却更冷了,“多谢仲高兄提点。只是务观和母亲间的事情务观自会解决,不劳仲高兄挂心。”

“那临安府任职一事,你到底考虑得如何?”仲高不顾陆游的逐客之意,追问道。

“不去。”

“你……”陆游干脆,仲高气结。

陆游不愿与仲高再磨叽,便直截了当道:“仲高兄,小弟会试明明位居榜首,可是为何在锁厅试上却被秦桧的孙儿夺了魁首?临安庙堂,完全是秦桧一手遮天!小弟绝不会为了一官半职,而趋炎附势,去向秦桧低头!”

“识时务者为俊杰!”陆仲高提高了音量。

陆游拍案而起:“仲高兄!男儿报国,各有其道,你我不是同道中人,何须多言?仲高兄只管投靠秦丞相,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今往后,互不干涉,只是分别前,小弟有一诗相赠!”

“为兄愿洗耳恭听!”陆仲高虽然嘴里应承,面色却已晦暗至极,像吞服了炸药,随时都可能爆发。

陆游侧首看了看他这官服加身,威风八面的堂哥,轻鄙的笑容挂在嘴角,抖了抖袖子,朗声吟道:“兄去游东阁,才堪直北扉。莫忧持橐晚,姑记乞身归。道义无今古,功名有是非。临分出苦语,不敢计从违……”一诗吟毕,陆游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陆仲高一眼,朗声大笑,大步流星走出书房去。好一副潇洒不羁,放翁派头。

“你!”陆仲高愤怒之极,他手指着陆游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而陆游哪里肯理会他,只留他一人在书房内反省。

赵士程已经领着李悠悠随青碧来到唐婉门外,青碧欠了欠身,道:“少夫人和盼盼小姐就在里头,奴婢去给小小姐拿些点心去。”

赵士程点了点头,向青碧道谢。青碧径自离开。赵士程和李悠悠对视一眼,互相给对方一个清澈的笑容。正欲伸手拍门,忽听门内传出唐婉的声音:“什么,盼盼姐是说悠悠是仲高哥的亲生女儿?”

唐婉声音里满是震惊,连带门外的赵士程也吃了一惊。他回头看了李悠悠一眼,李悠悠眉目间的确和那宴席上的陆仲高有几分相像。

李悠悠也正仰头看他,“大哥哥,我娘亲是不是在里面?”

赵士程还未点头,房门就被打开了,李盼盼和唐婉同时出现在门口。几个人面面相觑,都唬了一跳。

第五章青梅竹马

“悠悠,你怎么在这?”李盼盼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李悠悠。

“娘,”李悠悠奶声奶气一声唤,便投入李盼盼的怀抱,她的个子才到李盼盼腰上,也算同龄小孩中生得高的了,她仰起头看李盼盼忧愁点点的美丽容颜,回头指了指赵士程道,“是大哥哥带我来的。大哥哥知道陆三公子府上怎么走,我就央他带我来了。”

李盼盼看着一脸失魂落魄的赵士程,犹豫着该不该打招呼,因为赵士程的目光始终逗留在唐婉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於是李盼盼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唐婉身上来,见唐婉正浅笑吟吟地向赵士程欠了欠身子,做了万福,“赵公子!”

不不不,婉妹妹,我是程哥哥!赵士程在心里拚命呐喊,口上却说不出只言片语。婉妹妹,你到底认出我了吗?我是你的程哥哥,五岁的时候……六岁的时候……七岁的时候……八岁的时候……赵士程眼前又飞快地闪过快乐的童年时光,那些时光之所以快乐是因为有婉妹妹的身影。然后整个少年和青年时期,他都被痛苦和相思煎熬。

见赵士程面色煞白如纸,唐婉有些不解,只是关心地问道:“赵公子,人不舒服吗?”

“哦!”赵士程回神,神色惆怅,他摇摇头道,“既然已经把悠悠送到盼盼姐身边,那小生就告辞了。”赵士程双手一拱,深深一揖,转身欲走,李悠悠喊住了他。

“大哥哥……”

赵士程回过身去,怅然地看着她。小小的女孩,圆圆的小脸,大大的眼睛,水灵水灵的。她甜甜问道:“大哥哥,你不陪我找爹啦?”目光里满是恳求和询问。

赵士程很是凄婉,为唐婉目光里的生分。童年的时光他一直铭刻於心,而他的婉妹妹却是风过无痕,并不曾记住他这位邻家哥哥。

“悠悠,娘带你去找你爹,少夫人说她会带我们去找你爹!”李盼盼眉飞色舞的,她蹲下身子看着自己珠圆玉润的女儿,眸子间满是热烈地期盼。

“真的吗?你会带我去找我爹?”李悠悠仰着头问唐婉。

唐婉微笑着点头,“你爹就在府上,我这就带你们母子俩去见他。”

“太好了!爹会带我和娘回家吗?那样,我和娘就不用住在梨香院里头,不用看李妈妈的脸色了,娘就不用每天夜里偷偷抹眼泪了。”李悠悠欢快地摇晃着小脑袋。

赵士程的脸上不自觉也传染了她的笑容,他轻轻道:“悠悠,找到你爹后,别忘了和大哥哥之间的约定。”

“找到我爹后,我就带着我爹我娘一起到大哥哥府上做客。”李悠悠已经走到赵士程跟前,伸出她的小指头。就算她高高伸着她的小指头,亦不过才到赵士程胸口,赵士程含笑地弯下身子,也伸出自己的小指头,勾住了李悠悠的小指头。阳光在这一刻轻巧地落於紧紧相勾的两根手指上,光滑的指甲面反射出晶莹的光线,落进赵士程和李悠悠眼里,两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一言为定,李悠悠!”赵士程说。

“一言为定,大哥哥!”李悠悠答。

赵士程再次向李盼盼和唐婉施了一揖,便转身蹒跚地走出陆府。他不忍回头再看唐婉,他不忍看了她目光里的纯净与安宁而徒生伤感,他不忍想自己全部的青春故事於唐婉而言却是一片空白与茫然。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恼。而唐婉亦不曾在赵士程的背影上多做停留,她只是对李盼盼母女道:“盼盼姐,我这就带你们母女去找仲高哥。”

正要迈步,忽见陆游从穿廊上走过来,双手背在身后,衣摆生风,颇有风度,但却一脸愠恼。

“表哥,怎么了?”唐婉迎上去。

“婉妹,你怎么和盼盼姐站在门外?外头风大,小心着凉。”陆游看到唐婉,自觉掩了一脸怒容,和风细雨地说道。

见陆游已经换了一脸笑容,唐婉略略宽心,陆游待她总是知冷知热的,所以就算婆婆待她严苛了点,她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陆游已经注意到李盼盼身边的李悠悠便道:“这不是士程兄家的亲戚吗?士程兄,人呢?”

“已经走了,”唐婉道,“表哥,你知道仲高哥现在哪里吗?我要带盼盼姐和悠悠去找他。”

“他刚刚在我书房,你们找他做什么?”陆游好奇。

“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唐婉匆匆领了李盼盼和李悠悠奔书房而去,把陆游一人晾在回廊上。

唐婉三人抵达书房的时候,仲高还气呼呼坐在椅子上,边喝茶边碎碎念地骂着:“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迂腐!应时文章不作,我看你出人头地永无时日!”忽见唐婉领着李盼盼和李悠悠走进门来,他登时呛了一口茶。

“仲高哥,你看我把谁带来了?”唐婉满心欢喜,她只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让有情的人成眷属,让失去父亲的孩子找到父爱,多么完满的一件事?她怎么会料到,就是这个春天里阳光和煦的日子,她的人生自此跌入谷底。

“弟妹,你怎么让这种青楼女子登堂入室?”陆仲高横眉冷对。

唐婉一听声息不对,刚想辩解,李盼盼阻止了她。李盼盼对她道:“少夫人,麻烦你带着悠悠在园子里玩一会儿,我和仲高单独说几句话。”

唐婉心想也是,陆仲高和李盼盼是旧情人相见,她一个外人在,肯定会不好意思,便拉了悠悠出了书房,而悠悠看了趾高气扬的陆仲高,心里暗忖:难道这个并不友善的大官人就是她爹吗?

唐婉和李悠悠一走,整个书房就只剩下仲高和李盼盼两人。四目相对,没有爱,只有怨怼。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於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到头来相爱不成反成怨。

“仲高……”李盼盼一声呼唤,喉咙口便有一个鸡蛋梗了上来,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剩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我和你之间早就结束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陆仲高恢复了气定神闲,兀自饮茶,并不抬眼看李盼盼。而李盼盼却不能不看他。这个男人是她曾经深深爱过,并委了身的。她在梨香院挂头牌的初夜就被他买走,软香温玉,芙蓉帐暖,他们度过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段时光,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他不止一次说要替她赎身,娶她进门。她出生烟花柳巷,她不指望他明媒正娶,只要能带他回到陆府,哪怕做侍妾,哪怕做姨娘,她也是甘愿的。可是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他给的答覆竟是:陆府世代,清白门第,岂容章台娼妓登堂入室?从此后,他在梨香院绝了烟迹,而她终日以泪洗面。分手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怀了这个负心汉的骨肉,梨香院的妈妈逼迫她,姐妹们劝告她,大家都让她流掉孩子,可是她不愿意。纵使他负了她的心,她自己也绝不能辜负自己的心,她那么深地爱恋着他,一见他便低到尘埃里。为他养一辈子孩子,也是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可是,随着悠悠一天天长大,模样儿越来越俊俏,老鸨儿李妈妈的狼子野心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她总叼着她的旱烟打量李悠悠,嘴里嘟哝着:“如果不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咱们自己把她养大,十六年后可又是梨香院的一位头牌!”李妈妈奸贼的笑容挂在皱纹上闪动,李盼盼如坐针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女儿步她后尘。悠悠的血脉里一半流着她低贱的娼妓之血,一半却是高贵的陆府的血,她无论如何都要女儿过另一半血脉的生活,读书识字,气质芳华,而不是像她这样烟花柳巷,卖笑为生,任人践踏,卑微成泥。於是,李盼盼来陆府寻找唐婉,这个善良而知书识礼的女人会帮她的。直到这一刻,李盼盼站在陆仲高面前,才清醒地认识到,就算历尽千辛,就算唐婉从中牵线搭桥,就算她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仲高公子,亦是斯人已变,面目全非,更有那颗心,再也不是最初遇到的那颗心了。

站在陆府书房内,李盼盼止不住地发冷,手脚都微微有些抖。陆仲高抬起头看她,只这一眼,她的心沉入万丈深渊,瞬间就死了。他的眼神里一点眷恋,一点爱意都不复存在。这个男人已经不爱她了,或许从来就没有爱过。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个青楼女子。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还不快走?”陆仲高面露愠色。

李盼盼一凛,声音冰凉道:“我来找你,并不是想缠住你,想和你重修旧好,只是要你认回我们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陆仲高双眉一挑,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你不会告诉我就是刚刚唐婉带进来的那个小女孩吧?”

“正是,她叫悠悠,今年六岁,是我们俩的女儿……”

“一派胡言!”陆仲高愤然起身,打断了李盼盼的话,道,“那明明是赵士程家的亲戚,怎么会平白无故变成我陆升之的女儿呢?”

“千真万确,如若我骗你半个字,叫我被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李盼盼赌了重咒。

陆仲高很是不耐,一甩手,一个茶杯就被掷到地上去,摔成粉碎,冷冷道:“一个烟花女子,人尽可夫,不知哪里弄来的野种敢冒充我陆仲高的女儿?”

李盼盼惊跳起来,她对着盛怒中的陆仲高走过去, 抓住他的衣角缓缓跪了下去,泪水瞬间就倾泻在面庞上,哀哀道:“你可以不认我们之间那段美好的时光,但是你不能不认悠悠,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她总归是陆门之后,身体里流着你的血,你总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和我一样沦落风尘,任人践踏,任人笑骂,一辈子在烟花柳巷中卖唱、卖笑、卖身吧?”李盼盼的哀告,陆仲高有一瞬的动容,他的眼前仿佛回到初识李盼盼的日子,那段日子,云淡风轻,春宵夜夜……但是陆仲高面上的温柔一闪而过,他收拾了一时的凌乱,怒视着李盼盼。

“你不要花言巧语,糊弄於我,我是不会信一个烟花女子的花言巧语的。不管那个女孩子是不是我的骨肉,我都不会认!就算她是我陆仲高的女儿,可她的身体里终流着娼妓的卑贱之血,你带着你的孽种赶快从我跟前消失!这一辈子都别再让我见到你们!”陆仲高说着就夺门而去。

李盼盼追了出来,拽住他的衣角,不料却被他甩了一巴掌,又狠狠踢了一脚,跌到地上去。看着陆仲高绝然离去的背影,李盼盼的泪早就迷湿眼眶。她跌跌撞撞起身,闻着嘴角渗出的浓郁的血腥气息,只觉漫空的和煦阳光霎时隐了颜色。整个陆府都在旋转。整片天空都在旋转。耳边厢回响的全是陆仲高绝情绝意的话语,李盼盼苦笑着,绝望地奔出了陆府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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